第二十一章 归 塞 北-《玉阶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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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修仪闻言满心欢喜,轻轻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:“看你说的。你那弟弟不是个懂事的,母亲不挂念你还能挂念谁?若是你早些告诉阿娘,我也好多准备些你喜欢的吃食。要不你再多坐会儿,我这就让他们去预备。”
“今天怕是不能领受,”临川公主道,“我还得去拜见贤妃呢。”
“贤妃?”赵修仪大为惊奇,“你何时又同她亲近了?”
临川公主记得宋遥的嘱咐,笑着说道:“女儿不过是想着,如今宫中毕竟是贤妃主事,她又是长辈,于情于理,也该拜望一下才不失礼数。”
赵修仪觉得有理,轻叹一声道:“既如此,不妨现在就去,她那里人多事杂,宜早不宜迟。”
临川公主应了,起身说道:“那女儿就先去了,回来再与母亲说话。”
赵修仪取了披风为女儿披上,又嘱咐了宫人小心跟着,这才让她前往淑香殿去见绮素。
淑香殿内,绮素正在教瑶光写字,闻知临川公主来访,不由得一怔。临川公主与自己的关系并不密切,她嫁入宋府后来往更少,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自己殿中?
她猜度一番不得其解,便让宫人将瑶光带出去玩耍,然后命人请临川公主入内。
临川公主出嫁以来,绮素见她的次数并不多,便仔细打量着她。临川公主下降时尚是少女,如今已长大成人,出落得高挑秀美,且她脸上容光焕发,想来嫁为人妇后的生活着实惬意。
两人客气地见了礼。绮素听说她有了身孕,忙亲自扶了她入座。临川公主一边与她叙话,一边向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。宫人会意,命人呈上了十匹蜀锦为礼。
拜见也就罢了,出手便是厚礼,未免客气得过甚。绮素携了临川公主的手,微笑道:“你有了喜事,我还不曾送你份贺礼,怎好反受你的礼?”
“贤妃娘子是阿芜的长辈,原该孝敬,”临川公主笑答,“何况阿芜当年及笄,正是娘子执的礼,我还从未向贤妃道谢呢。”
绮素看了一眼五彩团花的锦布:“那不过是小事,你何必放在心上?蜀锦贵重,不如留着自己使吧。”
临川公主笑道:“这是阿翁在蜀地的门生带回来孝敬他的,阿翁尽数给了我。我用不了这许多,因想着这花样还算新奇,便借花献佛了。我又不像瑶光妹妹,将来还要攒个嫁妆。”
绮素莞尔:“如此,我便替瑶光收着吧。”
她命人收了蜀锦,目光轻轻地扫过临川公主仍然平坦的腹部,转向绿荷低语了数句。绿荷点头退去,不多时捧了一个托盘入内,双手呈给了临川公主。
临川公主低头,见盘内是一个绛色的纱囊。她看向绮素,见绮素含笑点头,便拾起拆开,里面却是弓弦一枚。她不解这是何意,向绮素问道:“请教贤妃这是何物?”
绮素微笑着说道:“我收了你的礼,岂能没有回赠?你夫妇不缺财帛,寻常的回礼也必定入不了你们的眼,这件物事或许还有些用处。”
临川公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,将纱囊翻来覆去地看:“此物有何效用?”
绮素从她手里拿过纱囊,亲手替她系在了臂上:“这是民间求男之法。有娠后以弓弦封于绛囊,悬于妇人左臂,满百日后摘去
。我看你夫妇尚未得子,便想到了此法。虽不知是不是有效,但我想着试试总是无妨。这弦乃是当年至尊从旧弓上取下来送给莲生奴玩的,也算是个稀罕物吧。”
临川公主大喜:“父亲用过的,自非寻常之物,贤妃娘子有心了!”
绮素知道赵修仪必然嘱咐过生养之事,却仍拣了些妇人怀胎生产之事说给她听。临川公主初听时觉得与母亲所说的大同小异,听了一会儿才觉出贤妃所讲的更为详尽周到,便打起精神细细地听着,不时还会问上几句。绮素见她听得认真,更是事无巨细地与她解释。宾主二人谈得热切,直至日暮将近,临川公主才起身告辞。
绮素知道赵修仪必在等她,便不相留,只亲自送至门口。临走前,临川公主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:“贤妃今日所言,阿芜获益良多。我年轻识浅,这一胎又来得着实不易,日后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向贤妃请教,还望娘子莫要嫌我聒噪。”
绮素向她慈蔼地一笑:“这是哪里的话?你若想问什么,只管遣人来问,我必定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”
临川公主得她允诺,心满意足地回了赵修仪殿中。她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,才乘车出宫。公主府内,宋遥及宋霆早已等候多时。一见临川公主的车驾,两人都有些急切地起身相迎。
宋霆只在意妻子是否安适,因此上前只顾着扶她下车,不住地嘘寒问暖。
宋遥挂心的却另有其事,待他夫妇二人问候完毕便急切地问道:“可见着贤妃了?”
临川公主点头:“见着了,礼也送出去了。”
宋遥长舒了一口气。让临川公主送礼本是投石问路之举,贤妃既然收了,便说明日后有了接触的可能。
临川公主已在丈夫的搀扶下入座。宋遥跟在她身后问道:“贤妃可还说了些什么?”
“倒也没别的话,”临川公主想了想道,“只是嘱咐了些怀胎时要注意的事。”
宋遥喃喃着: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他面色略显轻松,向着临川公主一揖:“难为公主,这种时候还要为宋家奔波。”
临川公主急忙相扶。她看了一眼宋霆,温婉地一笑:“阿翁这是说的哪里话?我嫁入宋家,便是宋家的人,为宋家分忧是我分内的事。今日我与贤妃已搭上了线,日后便可借安胎之事再与她往来。等我与她亲近了,就可探她的口风了。”
“有劳公主!”宋遥长叹,“老夫生死皆不足惜,公主只要保得宋氏子孙平安,便是大功德了。”
临川公主见宋遥意态消沉,便出声安慰道:“阿翁不必担心。这些年阿翁操持国事,劳苦功高,国朝岂不有善待功臣之理?贤妃纵是与阿翁有些隔阂,我也当尽力弥合。”
宋霆也道:“是啊,阿爷执政多年,在朝中不可或缺,新君将来也要依仗阿爷的,阿爷放心便是。”
宋遥皱眉,觉得儿子与新妇都过于天真了。可他想到临川公主尚有身孕,便没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。临川公主回府后即吩咐仆从摆宴,酒食如流水般送上,宋遥与他们把盏言欢,话些家常,直到夜色深沉,他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居处。
宋霆夫妇送走了宋遥,临川公主才转向丈夫,亲昵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脖子。宋霆一笑,和妻子以额相抵:“今天累了吧?”
临川公主摇头:“其实贤妃为人不错,若不是记着阿翁的吩咐,我倒想好好地和她说说话呢。”
宋霆笑道:“真的?每次阿爷说起她来都没什么好话呢。”
临川公主轻叹一声,偎依在丈夫身边道:“其实我阿娘也说过贤妃心思深,可我看着总觉得不像。”
“我也不信,”宋霆将妻子放在自己的膝上,“一个妇道人家而已,能玩出多少花样?”
临川公主嗔道:“妇道人家怎么了?我也是妇道人家。”
“那怎么能一样?”宋霆轻抚她的颈项,笑着道。
临川公主很是受用,轻轻点着丈夫的鼻子说道:“还是你最会说话,像我阿娘就只会泼冷水,说我今天巴巴地前去拜见,还不定人家会怎么想呢。”
夫妇两人闲聊的同时,绿荷也正在询问绮素的想法。
“我怎么想?”绮素听到绿荷问话时淡淡地一笑,“一向没什么往来的人突然上门,必是有什么缘故吧?”
“这是自然。只是奴婢愚钝,还想不太明白。”绿荷一边伺候她晚妆,一边赔笑道。
绮素看了她一眼,放下了手中的鎏金缠枝粉盒:“她出嫁这几年,回宫的次数并不少,却和我一直没什么往来,怎么偏偏这时倒想起来了?我想来想去,不外乎两个原因:要么是她察觉到了什么,此番是背着宋家向我示好;要么就是她得了宋遥的授意,有意与我接触。临川公主的性子并不像那么有远见的人,我料想她也没胆子在宋遥背后做什么事。因此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些。”
“若是宋令公授意,不知又在图谋什么?”绿荷一边替她梳理长发,一边深思道。
绮素微微一笑:“既是有意与我们接近,总会让我们知道,等着瞧就是了。”
绿荷想了一会儿,觉得有理,也就一笑置之。
不多时发髻盘好,绮素起身离了妆台。绿荷以为她要安寝,正欲关窗,却被她扬声制止了。绮素走到窗前,见外面的月色皎洁,昏灯照影,不觉触动了心事,凝望片刻。过了一会儿,她才轻声问道:“北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绿荷摇头。
绮素忧心忡忡:“带兵追击都这么长时间了,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?”
绿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,便安慰道:“郡公打了那么多年仗,一定不会有事的。何况楚王在北府呢,若有消息,一定会告知京里的。”
“莲生奴……”绮素喃喃道,“希望这孩子知道轻重,别事事都顺着他父亲的意思。他舅舅握着兵权,他才能有实力和康王相抗。”
“楚王天资聪颖,一定明白的。”绿荷连忙道。
绮素苦笑:“但愿如此。”
虽然有着这样的担忧,但绮素给莲生奴的书信里却从未提起她的疑虑。毕竟往来的书信经过了太多人的手,她无法保证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。因此她仅在家书中细细叮嘱他要小心饮食、注意时气。
此外她也在信中记述了京中各人的近况:皇帝上次染疾后依然不废政事,以致复原甚慢,如今仍为头疼所扰;杜宫正年事已高,终在上月请求告老,出宫安度晚年;瑶光又识了不少字,现由太妃亲自教导她弹筝;长寿依旧整日游猎,让人担心。末了,她又提及临川公主来访之事,这成功地引起了莲生奴的注意。
虽然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,但莲生奴却熟知母亲不会无的放矢,她必是试图在长篇累牍的记述中告诉他一些事情。而在整封信中,唯一让人不解的便是临川公主一事了,虽然在这封不短的信里这件事只占了寥寥数语。
临川公主与他们素无往来,若无缘故,她必不会突然上门。莲生奴的看法和母亲不谋而合。这位异母姐姐的来访恐怕并不仅仅代表着她自己,也许是整个宋家的意愿。莲生奴不可避免地想到,父亲身边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,才会导致如此的转变。
最合理的猜测,莫过于父亲已和宰辅们商议过他对于边军的提议,且在言辞之间表示出了赞同。这让宋遥意识到康王或许将无缘储位,因而才借临川公主来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。但莲生奴不能确信的是宋遥此举是真心想与他们修好,还是仅作为缓兵之计,以便另有图谋。若是后者,他就必须要加快步伐,赶在宋遥有所行动之前,将边军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。
好在这件事上他已有所进展。在他的请求下,丘守谦曾数次带他去往城外大营,这让他有机会与中下级的年轻将领有所接触。不过莲生奴也不得不承认,在结交朋友这方面,他到底比不上长寿。虽然在他人看来长寿一无是处,莲生奴却认为兄长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长处。至少他就无法像长寿一样彻底放下身段,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。因此军中的将士虽然普遍都向他表示了善意,但他们还是不敢跟他过于亲近。这样一来,他的计划自然受到了影响。
念及此处,莲生奴叹息了一声,将母亲的信折好,置于砚下。恰在此时,余朝胜匆忙入内。
“什么事?”莲生奴问道。
“郡公回来了!”余朝胜压着嗓子说道。
“你说什么?”莲生奴霍然起身。
虽然再三地压抑,余朝胜的声音仍因兴奋而微微颤抖:“追击的兵马刚刚回返了,渤海郡公带兵平安回返,听说还取了莫何与叶护的首级!”
渤海郡公即是苏仪。莲生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,不由得一阵狂喜:“此话当真?”
“雁门郡公遣人传的消息,绝无虚言!”
莲生奴深吸两口气,勉力让自己平静,可到底兴奋难抑,于是吩咐道:“备马,更衣!”
余朝胜急忙替他整装。准备停当后,莲生奴在侍从的簇拥下出了都督府。他初欲前往官署,转念一想,此时必有许多善后事宜,自己尚不熟悉此类事务,去了只会影响他们做事,还是去苏仪府上等待为妙。
郡公府邸正忙于洒扫,准备迎接苏仪,听闻楚王来访,都慌忙出迎。莲生奴被他们迎进书室,见他们如此忙碌,莲生奴便让他们不必忙着款待自己,各自归位即可。虽然如此,苏仪的家人们还是让人奉上了饮食后才各自散去。
莲生奴端坐府内静待,却一直等到日暮才见苏仪归来。
他是和长兄苏仁一道回返的,听闻家人告知莲生奴在此,两人急忙入内拜见。
莲生奴连忙让他们不必多礼。
数月征战,苏仪的仪容绝不能称为整洁。出征前他是微微发福的体形,如今却完全消瘦了下去,原本儒雅端正的面容此时也被胡子遮住了一半。取下头盔后,他的一头乱发便横七竖八地垂在了肩上。
常年征战的军将多半都有以这副尊容出现的时候,苏仪自己早已习惯,只是莲生奴身份不同,又显得很文气,他觉得有些失礼,不时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,怕熏着他。
莲生奴却不在意,上前携起苏仪之手与他叙话。最后还是苏仪自己忍不住说道:“某多日未曾沐浴,有碍观瞻,大王还是离远些为是。”
莲生奴微微一笑:“舅舅此言差矣。舅舅为国征战而不顾自身,某若因此嫌恶,也就不配为中原人了。”
苏仪心里一热:“大王此言过誉,某不敢当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莲生奴善解人意地说道,“舅舅征战辛苦,还是先洗去身上的风尘为妙。请舅舅自便,不必在此强打精神陪我说话。”
苏仪月余不曾沐浴,闻言极是中意,却又怕莲生奴只是客气,并不敢唐突。直到瞥见兄长苏仁向他颔首,他才放心地告罪,急向内室走去。
书室内只剩下了莲生奴和苏仁二人。苏仁向莲生奴转述了远征的情况:苏仪这次千里追击,多历艰险。漠北的天气恶劣,马吃雪、人饮冰,一起驱赶的牛羊也冻死了不少。远征时间又超出了他们的预计,有一阵他们几乎断粮。最后苏仪下令杀死部分战马,食马肉、喝马血,才得以继续。
莫何、叶护原以为他们逃回漠北,中原便无可奈何,他们可以借机休养,将来再重整河山。不想汉军这次却一路紧随,不让他们有半点喘息之机。他们且战且退,最后被逼入了大漠深处。其帐下残兵见战胜无望,趁夜反叛,杀死了莫何及叶护,献上二人首级向汉军投降。
莲生奴默然。莫何、叶护等人和中原相抗近三十年,也算是一代英雄,却落得如此的结局,不能不让他唏嘘。
苏仁大约也有些感慨。他慢慢啜饮着盏中的暖酒,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莲生奴缓声说道:“此战成功,北疆应该会太平很多年了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莲生奴却听出了其中复杂的情绪。这次取胜,他们已尽了保国之责,接下来就该为自己谋划后路了。苏仁和莲生奴都很明白,与狄人相比,边军的整合才是最危险之事,稍有不慎,苏氏兄弟的半世英名皆会毁于一旦。
此前苏仁已向他效忠,现在应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。莲生奴收敛了笑容,肃然说道:“从之前的消息来看,父亲原拟从京中选人来接掌边军。不过我已向父亲上奏,非边军出身的将领恐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威信,而边军之事不宜再有所拖延。父亲尚未给我正式的答复,但从其他迹象来看,我有七分把握,此议不会被驳回。”
苏仁点头,这的确是个好消息。
“不过……”莲生奴说到这里略显迟疑,“兵权之事……”
“某明白,我兄弟二人典兵已久,陛下难免会有些想法。兵权某可以交回,只是某需要一些保障,以免他日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。”
“我懂舅舅的意思。”莲生奴点头,“何况将兵权全部交回,不但于舅舅无益,于我也非幸事,最好的结果是二位舅舅能保留部分职权。”
苏仁转向莲生奴:“大王既已上奏,想必已有了对策?”
莲生奴一笑:“我的确有些想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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