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寰 海 清-《玉阶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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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遥眼中闪过了一抹幽光:“成大事者,何拘小节?北府路遥,路上出点岔子也是常有之事,不是吗?”
康王明白他的意思,低头不语,只用微微发颤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盏。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,才沉着嗓子道:“不行!我不能这么做,他到底是我弟弟……”
宋遥一把攫住他的手腕,急促地说道:“你以为皇位是什么?多少父子相争、兄弟阋墙?能坐上御座的人,哪个不是满手鲜血?”
这句话之后,室内一片死寂,只有康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回响着。
宋遥见康王不答,吸了口气,放缓了语气说道:“你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,某今日所言,句句都是为大王打算。现在心软,将来死的就是我们。大王还是早下决断的好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康王的语气艰涩,“如果父亲知道……”
“知道又如何?”宋遥话中透着彻骨的寒意,“越王暴躁,宁王粗鄙,还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?”
康王心头大震。宋遥的话虽然狠辣,却简单明了地点出了事实。几个弟弟里,只有莲生奴是他的威胁,其他几人皆不足为虑。北府路途遥远,如果埋下一支伏兵,将其劫杀于途中,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,只怕也无可奈何。康王的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,不错,这是最冷酷、也最有效的办法。
康王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,手掌一扬,案上地图哗的一声展开。他起身,对宋遥一抬手,冷静地问道:“那么宋公以为在何处设伏最为妥当?”
宋遥一捋胡须,冷冷一笑:“雍州为大王所辖,自不能在此地动手,这件事最好嫁祸于他人。”
康王凝神细思,忽然拍案道:“苏家人?”
宋遥抚掌:“一箭双雕!妙极!”
两人相视一笑,对着地图开始细细研究于何处设伏最佳,欲使楚王毙命当场。
康王与宋遥密谋的同时,绮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诏旨。一听到皇帝诏令中的内容,绮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:“北府?”她严肃地转向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的莲生奴,关切地问道:“莲生奴,这是怎么回事?”
莲生奴低着头,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:“是儿子求阿爷下的诏旨。”
绮素连连摇头:“你怎么不与我商量?”
“儿子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。”莲生奴抬头,“阿娘,朝廷收回兵权乃是大势所趋,阿爷不可能改变这一初衷。与其等别人来做,以致舅舅在军中的影响被完全拔除,不如由我们自己动手,还能为两位表舅保存部分实力。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,边军将来不再由两位舅舅掌控,我在北府也能应对,不至于会束手待毙。”
“可是你才十三岁,”绮素眼里露出心疼的神色,“让我如何能放心?”
“阿娘,”莲生奴踏前一步,“阿爷当年去北府时只有十二岁,比我现在还小。阿爷能做到的事,我为什么不能?”
莲生奴的语气沉稳坚毅,让绮素越发不安。纵然满心不愿,她也不得不开口承认:“莲生奴,你阿爷当年赴任北府,吃了很多苦头,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爷的老路。为人父母的,谁舍得让自己的儿女受苦?”
莲生奴摇头,缓缓道:“阿娘,一直在京中受人呵护固然会性命无忧,却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。阿爷说得对,财帛、权位别人都可以给,但是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。阿爷当年赴任北府,并无人从中指点,尚能在北府开辟一片天地,我受阿爷四年教诲,若还不能胜任大都督一职,又有何资格问鼎天下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阿娘,这是阿爷给我的考验,也是我的机会。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,就没有人可以欺辱我们母子了。”莲生奴拉起母亲的手,“阿娘,相信我。”
绮素摸着儿子犹带稚气的面庞,良久一声长叹:“阿娘没有不信你,阿娘只是担心。北府那么远,你若路上有个闪失……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个能成大事的。我就怕康王起了坏心,会在路上设伏,你应付不了。你留在京中,至少他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莲生奴明白母亲的担忧,初时只是沉默,待听到母亲提到康王,他嘴角一扬,微带讥讽:“康王?我还怕他不来呢。”
既已授职,莲生奴便无意久留都中,于诏旨发布的十日后即启程离京。他的本意是简装上路,悄悄动身即可,不想皇帝却于此时再度显示出了他对幼子非同寻常的重视,他竟和贤妃亲自到灞陵相送。
今上不重游兴,他即位以来,兴师动众地出宫尚是首次。只见灞陵原上遮蔽风沙的布帷绵延十里未绝,带有皇室印记的旗帜迎风飞扬,浩浩荡荡的仪仗、侍卫将灞陵亭围得密不透风。
十三岁的楚王更换了行装,在内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亭内。皇帝与贤妃并坐亭内,受了莲生奴的拜别之礼。幼子即将远行,皇帝虽然不舍,到底还有所克制,只是略略嘱咐了几句,不过是让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气、荒废学业,要多纳辅臣之言。
皇帝说完,目光转向身边的贤妃。绮素一见小儿子,眼圈就开始泛红,这时在旁边低头拭泪。皇帝见状,颇为无奈,用低柔的语气说道:“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,别误了他的行期。”
绮素这才收泪,起身上前,亲手扶起了儿子。她抬手,恋恋不舍地抚着儿子犹有稚气的脸,良久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,柔声说道:“一路小心。”
莲生奴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深意,反手握住她的手,沉稳地说道:“母亲放心。”
绮素点头,转而细细地嘱咐随行的余朝胜,要他好好地照顾楚王饮食,不得有误;末了又道北疆天寒,让他别忘了给楚王添衣。余朝胜跪地,恭敬地一一应了。
皇帝见母子俩犹自依依惜别,只得插话:“时候不早了,让他们上路吧。”
绮素叹息了一声,放开了幼子。莲生奴转身出亭,方要上马,忽见道上一阵烟尘,数人骑马而至,当先一人正是长寿。
长寿在亭前下马,手上的马鞭向身后的侍者一扔,便朝亭内走去。皇帝见是他,语带责备:“你弟弟赴任北府,你连送行都姗姗来迟,成何体统!”
“昨夜饮酒,今晨睡过头了,”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,“可我这不是赶上了吗?”
皇帝听他语气轻佻,脸色便有些不好看。莲生奴见皇帝似乎有发作的意思,急忙上前伸手一拦:“阿兄赶来相送,总是他的美意。”
皇帝哼了一声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看在你弟弟分儿上,这次就不追究了。”
长寿咧嘴一笑,在莲生奴肩上一拍,似乎在感激兄弟讲义气,只有莲生奴才听得见兄长凑近时在他耳边的低语:“都安排妥当了。”
莲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,抬头向长寿微微颔首,轻声说道:“弟远在北府,不能尽孝膝前,请阿兄代为看顾高堂。”他看了皇帝一眼,又刻意补充了一句:“别再惹阿爷阿娘生气了。”
长寿摸了摸鼻子,似乎不情不愿,但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。
莲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绮素下拜,然后翻身上马,一行人绝尘而去。绮素扶着绿荷,向亭外疾行了数步,目送着莲生奴远去,一边望着一边再度泪下。直到再也看不见莲生奴的身影,她犹朝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张望不已。皇帝轻叹了一声,将手轻轻置于她肩上:“孩子长大了,也该走自己的路了。”
绮素默然无语。皇帝知她爱子心切,也明白她对自己让幼子远走他乡之举颇有怨意,便着意抚慰。一连数日,除朝参听政,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。即便如此,绮素依旧无精打采。皇帝一筹莫展,只得把长寿叫进了宫来。
绮素如今只得长寿一子,见着他总算略微振奋。皇帝见绮素有了精神,对长寿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,特意嘱咐他日后要多进宫陪母亲解闷。
长寿别无长处,却多的是法子取乐,一得皇帝授意,他便想方设法博母亲一笑。这日兴起,他便让宫人在殿前蹴鞠,邀了母亲同观。
女子蹴鞠多为白打,并不看重对抗,只以花样为乐。绮素被长寿拉到廊下观看,果然情绪大好。皇帝听闻也觉有趣,处理完政务后便也来淑香殿观看。
绿荷见帝妃二人皆有兴致,索性将一座长榻移到了廊上,以便他们同观。淑香殿前一时热闹非凡,年轻宫女们嬉戏殿前,缀满花样的八瓣球不时掠过高空,又翻滚于女子的足尖、臂上,煞是好看。长寿见父母开怀,竟也下场娱亲。他本就有武功底子,又精于游乐之道,踢出的花样又多又新鲜,更胜宫女们数倍,引得众人啧啧称奇。
绮素看了固然高兴,却又忍不住数落他玩物丧志。倒是皇帝见她难得高兴,反而出言开解,还赞长寿有心思。长寿很少得父亲夸赞,踢得更是卖力,那球就在他身上缠绕飞滚,竟无落地的时候。
众人正在赞叹长寿技艺,却有内官匆匆行来,在皇帝耳边低语了数声。皇帝听完,微微色变,却并不起身,只低声吩咐了几句。他本不欲众人察觉,依旧不动声色地观看。长寿却是一心二用,将球往旁边一扔,问皇帝道:“刚才那人来说什么?是不是出事了?”
绮素闻声回头,先瞪了长寿一眼,才婉言向皇帝说道:“若有要紧的国事,至尊就赶紧去吧,不必顾及我们。”
皇帝略一沉吟,便扶着绮素的肩道:“本不想扫你们的兴,但你们既然问了,自然也没有瞒着的道理。有件事……你们听了千万别慌。”
绮素与长寿面面相觑,皆有诧异之色,便都没说话,静待皇帝的下文。
皇帝却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让宫人们都散了,这才缓缓言道:“刚刚来的消息,莲生奴在途中遇刺。”
即使对坏消息有所准备,绮素还是忍不住身子一软。皇帝连忙搀住她,低声说道:“你先别急,刚才内官来报,说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,性命无碍。”
绮素听闻儿子性命无忧,微微地松了口气,又请皇帝召来传信的内官,仔细盘问当时的情形,确定刺客未曾得手,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,这才定下心神。
可儿子受伤,她终究难过。皇帝不住地安慰,说他刚才已遣了宫中使者带了医官前去探问,又加派了护卫的人手,务必要护得莲生奴周全,让她不要着急。
绮素扶着长寿,垂泪说道:“妾怎能不急?算起来,莲生奴离京未远,尚在雍州之内。天子脚下尚有人敢暗算于他,这之后有多少凶险,妾想都不敢想。”
长寿也道:“是什么人想要害莲生奴?”
皇帝看了长寿一眼,握着绮素的手说道:“这件事朕必会追查。不过咱们还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,不能自乱了阵脚,还是等使者回来再做打算吧。”
宫中皆知皇帝爱重楚王,故使者不敢怠慢,得令后便一路疾行,不过一两日就抵达了楚王下榻的驿馆。莲生奴遇刺后邻近府县立刻抽调兵马防卫,皇帝闻讯也分别从别州、京中加调了护卫,因此前前后后已来了好几批兵卫。他所停留的驿馆也因此人满为患,围得跟铁桶似的,如今别说是刺客,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了。
使者很快就见到了楚王。莲生奴遇刺受伤并不重,仅臂上被人划了一刀。医官仔细检视,见伤口并不深,又处理得当,便报告说无甚大碍。使者心里那一直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动,笑着向莲生奴说道:“大王的伤没有大碍,陛下也可以放心了。”
莲生奴礼貌地一笑:“本是小伤,倒烦中使特意来这一趟,实在惭愧。”
“奴领受君命,自当尽心。何况亲王遇刺,实在算不得小事。”使者笑容满面地言道,“此番前来,除探问大王伤势,奴还受命询问当时的详情,不知可否请大王告知一二?”
莲生奴转向余朝胜,余朝胜踏前一步,笑着说道:“大王受伤,精力不济,还是由奴婢来说吧。若有不足不对的地方,大王可在旁补充。不知中使意下如何?”
使者抚掌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余朝胜便将遇刺的情形一一道来,不过是道上遇袭,对方欲取楚王性命,护卫得免。余朝胜口才上佳,说得绘声绘色。莲生奴却每每在紧要之处打断,斥他过于夸张。余朝胜被他这么一搅,不禁谈兴大减,最后只得草草收尾。
这使者乃皇帝亲选,自然精明,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,这个叫余朝胜的内官有心夸大当时的凶险,楚王的话虽轻描淡写,却反而没什么水分。使者不禁在心里微微点头:这楚王年纪小小就沉得住气,难怪皇帝青眼有加。他念及此处,语气便越发客气:“可有活口?”
余朝胜连忙代为回答:“那些人见无法得手,便尽数退去,被俘之人也立刻自尽。”
使者微一犹豫,又问道:“楚王以为这些刺客是何来路?”
莲生奴摇头道:“不知。”
使者一愣。皇帝诸子之间的情形他并非完全不知,沉吟片刻后又问道:“敢问大王,那些刺客行刺之时,可有留下任何线索?”
莲生奴想了想,依旧摇头:“没有。”见中使惊异之色更甚,他苦笑着道:“中使且想,那些都是久经训练的死士,又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,一被俘获便自尽身亡,这样的人可会留下线索让我们追查?”
使者一想也是这个道理,可转念一想,即便楚王看不出这些刺客的来路,但诸王中有谁与他不睦,他总不会不知,便又试探着问道:“那么大王以为在下应如何回禀陛下?”
莲生奴不假思索地说道:“照实回禀。”
使者听到这回答后愣了好久,直到余朝胜提醒他才回过神来。该问的已经问了,他很快向莲生奴告辞,连夜回京。在他看来,和楚王的这次对话简直是匪夷所思。按理说,不管那刺客是谁派遣,都是个攻击政敌的好机会。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为,皇帝必会疑心,甚至可能会因此疏远,却不料这楚王却想也没想便一口否认,竟似不愿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。
回京路上,使者不住地思量,楚王看来不像是天真孩童,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,还是想隐而不发,日后再作做图谋?若是后者,这份心思也太深了。想到这里,使者不禁打了个寒战,既然不知楚王深浅,还是如他所说,一切照实回禀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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