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倦 寻 芳-《玉阶辞》
第(3/3)页
孙才人轻笑:“就因为她是这样的老好人,至尊才会把后宫交给她吧?若是换了柳美人那样跋扈的人,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花样呢。”
三人议论了一阵,自觉尽兴了,才各自散去。
绮素则在宫女引导下直入了柳美人殿中。
方进殿,她便听见了婴孩的哭声,便吩咐绿荷去向柳美人问禀一声,自己则径直向瑶光房中走去。一入室内,绮素却吃惊地发现在瑶光摇篮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。瑶光哭得这样厉害,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,只盯着对面的描金屏风出神。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,柳美人慢慢地转过了头,向绮素看了过来。这一举动也让绮素看清了她的样子:仅仅数日,她竟已形容憔悴,脸上脂粉未施,双目红肿,两颊消瘦,下巴也尖了不少;一头乌发未加束缚,任其披散,垂落在素衣之上。这哪里是艳冠后宫的柳昭容?倒像是鬼魅一般。她盯了绮素许久,却没有出声,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,也不知到底认出了绮素没有。
绮素听瑶光的哭声已变了调,也顾不得和柳美人说话,匆匆上前将瑶光抱出摇篮察看,幸而瑶光并无大碍,想来应该只是饿了。绮素松了口气,转身让人叫来瑶光的乳母。
乳母匆匆赶来,一进屋绮素便厉声呵斥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竟然放着公主不管,这乳母你是怎么当的?”
“禀,禀贤妃,”乳母惊惧地跪在地上道,“是,是美人不,不许奴进来。”
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,声音略微和缓:“公主饿了,你带她去哺乳吧。你是公主的乳母,照顾好公主才是你的职责。”
乳母应了,小心地从绮素手里接过瑶光,抱到别室哺乳。
没再听到瑶光的哭声,绮素这才放下心来。她将其他人遣退,走向柳美人,严肃地说道:“公主终是美人的骨肉,美人如此态度,未免太狠心。”
柳美人不应,反而有些厌倦地转开头。
绮素见她不答,略微提高了声音:“宫中风云变幻,起落也是常事。美人不过是稍受挫折,竟就如此自暴自弃,岂不让人笑话?”
“笑话?”柳美人嗓音嘶哑地开口,“陛下如此轻贱于我,我不早就是宫中的笑柄了?我以真心待他,却落得了如此结局,贤妃却说我只是稍受挫折?”
绮素放缓了语气:“美人这些年怕是过得太顺心了,只道陛下斥责于你便是奇耻大辱,却不见谢才人她们独守空房。陛下虽将你的名分降为了美人,但吃穿用度却还是和以往一样,可见陛下对美人还是怜惜的。”
“贤妃以为我在意的仅仅是名位?”柳美人挑眉。
“那么美人在意的是什么?”绮素反问。
柳美人没有马上回答,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,良久才道:“我以为陛下是我的良人……”
“他是天子,是至尊!”绮素突兀地打断了她,“除此之外,他不会再是其他什么人。”
柳美人身子一震,似乎惊讶于绮素生硬的语气,开始重新审视她。绮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眼帘微垂,掩去了自己的情绪。柳美人坐回摇篮边,陷入了沉思。
绮素看着柳美人的举动,忽然有些不安,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名女子面前出现这种感觉。她立于原地,决定以不变应万变,等待柳美人先开口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听柳美人喃喃道:“是这样吗?”
“嗯?”绮素不解。
“贤妃说的话是真的吗?”柳美人抬头看向她,“他……只是至尊……仅此而已?”
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之色,一时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,便淡淡说道:“美人素来聪明,是与不是当自有判断,何须我多言?”
柳美人垂目,片刻后意味不明地一笑:“多谢贤妃指点。”
柳美人若有所悟的表情让绮素越发疑惑,也让她越来越不安,便道:“时候不早,我该回去了。”
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,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。对后宫妃嫔来说,这是相当无礼的举止。绮素并不在意,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。柳美人仍坐在原处思索,脸上神情莫测。短暂的注视后,绮素收回目光,缓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阁。
太过热络未免会让人疑心,所以之后的一个多月,绮素没有再到柳美人殿中。但她到底不甚放心,每隔数日便会遣绿荷去探望兰陵公主。绿荷说乳母、宫人照料公主都颇为用心,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,最近气色好了很多,也常会去看兰陵公主了。
绮素渐渐安心,到底是母女,总有骨肉天性,这样一来,事情也该平息了。不过柳美人着实出人意表,兰陵公主刚满三个月,柳美人忽然上奏,自请出家。
宫中哗然。开国以来,国朝尚无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,柳美人这个请求无疑会让皇帝的颜面扫地,何况柳美人已经惹怒过皇帝一次了。
绮素听见这个消息,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。她料到柳美人或许会有所动作,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。绿荷见她神色变幻,不免担心:“贤妃是不是不舒服?”
绮素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,摇了摇头,随即吩咐:“我得和柳美人谈谈。”
绿荷点头,安排宫女、内官跟随绮素同去。
柳美人对绮素的到来并不惊讶,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时颇有几分吃惊。皇帝尚未说话,她竟已换上了缁衣,她究竟是真心想出家,还是故作姿态?
“出家并非儿戏,我以为美人还是不要冲动为妙。”互相见礼后,绮素直奔主题。
柳美人微微一笑:“贤妃多虑了,我想得很清楚,并不是一时冲动。”
绮素侧头看着她:“莫非美人觉得这样可以挽回陛下的心?”
柳美人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贤妃未免太小看我了,我纵是轻狂惯了的人,也不会蠢到借佛陀之名来出这风头。”
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了片刻,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。绮素轻叹一声后劝道:“美人若是出世修行,公主岂不可怜?她才三个月大,纵是为她着想,美人也应三思。”
柳美人抬头看了绮素一眼,轻声笑了起来:“贤妃娘子对我倒真是关心,只是娘子如此挽留,究竟是出于同情,还是想留我在宫中继续当朝臣的靶子?”
听见此语,绮素微微变色。
柳美人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,神色平静:“我生性狂傲乖僻,既不喜别人同情,也不愿受人利用,恐怕不能如娘子所愿了。不过我仍要感谢娘子,若不是娘子那天的当头棒喝,我恐怕也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。”
绮素愣住。她和柳美人打交道从来都处在主导地位,这次柳美人却一举道破了她的用心。
柳美人生性张扬,又喜干政,必招朝臣反感,本是最好的挡箭牌。绮素原打算挑动她冲击皇后之位,使她与太子一派相斗,自己则可坐山观虎斗,将来要从中得利也不是难事。这计划原本进行得顺利,却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识破,她竟不惜为此遁入空门。她若一出家,自己前面的筹划就完全落空了。没有了柳氏缓冲,她与宋遥等人很难避免正面冲突,日后说不定要大费周章。绮素不禁皱眉,处在下风的感觉并不好。
她略微调整自己的情绪后才轻声发问:“美人对至尊用情至深,真能就此割舍吗?”
“爱欲之人有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”柳美人微笑道,“我曾以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,终有一日他会以同样的真心待我;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我的良配,却忘了他也是君王,不可能给我想要的情意。入宫数年,我逆势而行,有此下场实属应得。我不怨娘子、不怨至尊,不怨……任何人……我输了情局,愿赌服输。终我一生,绝不会再言一个情字!”
她面带笑容,缓慢轻柔地吐出这些字句,竟真有了几分彻悟的样子。话说到这个地步,绮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,她既已看透,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。
几番筹划,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,绮素再好的涵养也不免有些懊恼。柳美人却在她转身后又道:“贤妃娘子留步。”
绮素回身,柳美人郑重地向她拜了下去。绮素大奇:“美人这又是做什么?”
柳美人却是纹丝不动:“还请贤妃替我照顾瑶光。”
绮素神色一冷,疏淡地说道:“瑶光乃美人亲女,美人尚且不顾惜,何况我一个外人?”
柳美人叹了口气,幽幽言道:“她一生出来我便没好好待她,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,我的确不配为母。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,名字也是娘子所赐,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错,我想托付给娘子是最妥当的。何况……抚育瑶光对娘子有百利而无一害。”
绮素挑眉:“何以见得?”
柳美人意味深长地一笑:“我既然想明白了娘子想留我在宫中的目的,又岂会猜不到娘子的用心?太子的资质,娘子和我都明白。瑶光在娘子手上,我的母家自然会投鼠忌器;娘子若肯善待瑶光,我父心怀感激,纵然不公开支持娘子,也绝不会令娘子为难。娘子以为如何?”
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。一直以来,她以为柳氏不过是个被娇养的世家闺秀,有几分小聪明罢了,倒没瞧出她竟有这样的心性,一看清楚局面,就痛快地抽身,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惜。不过……她也许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拒绝瑶光,才敢如此笃定。看得透彻、狠得心肠,若是能早些堪破情劫,还真不知最后会鹿死谁手!绮素暗暗叹息,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?
“好!”良久之后,绮素缓缓应道,“我答应你,日后必视瑶光如同己出,也希望柳翁不会让我失望。”
柳美人以手加额,郑重地行了大礼:“谢贤妃成全。”
“真可惜,”绮素轻叹,“若不是相逢在此,我倒真想和美人诚心相交。”
柳美人淡淡地回以一笑:“现在再说如果,又有何意义?”她优雅地抬手:“该说的都说完了,恕不远送。”
两人话已说开了,自然无须再假装客气,绮素也不计较她的无礼,只自行离去。
送走绮素后,柳美人返回殿中,来到瑶光的摇篮前。瑶光睡得正沉,一脸的香甜,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知觉。柳美人抚摸着女儿熟睡的脸庞,轻叹一声,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亏欠这个孩子了。
绮素那天的话让她猛然惊醒了。她并不是愚钝之人,眼前的迷雾一朝拂去,便看清了自己的处境:她这几年在宫中自以为聪明,又仗着皇帝的宠爱树敌无数,还不知不觉地中了贤妃的设计。现在宫里宫外都认为她野心勃勃,宋遥一党更视她如眼中钉,再加上皇帝又恼了她,可说是四面楚歌。她早年涉猎经史,不是没读过前朝故事,细细回想之下不禁悚然而惊,腹背受敌,自己的结局还能是什么?
这一个月她也仔仔细细地想过自己的出路,不外那么几条:妥协、抗争,或者彻底退出。
与贤妃妥协,老实地当她的棋子,大概可以过几年安生的日子。可贤妃不过是在利用她,纵使将来得胜,贤妃又能怜惜她几分?贤妃成功自己不见得有好处,但若是失败,自己这颗棋子却是必然要被牵连的。若与贤妃相斗,更是一天的安稳也不用想。贤妃多年经营,在宫中已根深蒂固,还有皇帝回护,自己并无如此雄厚的资本。若是能留住皇帝的心,自己或许还可一搏,然细思之下她竟连温柔婉顺也不是贤妃的对手。她是在父母的珍爱下长大的,并不习惯向人低头,贤妃的隐忍她自问做不到。何况她对皇帝已经失望,又怎会甘愿再伏低做小地讨好他?思前想后,与其母女二人在宫中受人欺凌,倒不如自己出家修行,落个干净。虽说这样做有些对不住瑶光,但却也可以借机为她寻个稳妥的靠山,让她一生平顺无忧。
贤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观火,把瑶光托付别人不如托付给她。一来她如今的地位稳固,又一向有贤德大度之名,想必不会亏待了瑶光;二来父亲柳向也算是朝中清流,她若要成事,必然要想办法拉拢父亲。自己卖这个好给她,将来柳氏一门有拥立之功,也可保得一世平安——这样一来,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。
柳美人弯腰,为瑶光掖了掖被角,无奈而又凄凉地一笑。自己当初嫌弃她是个女孩,现在却为她是个女孩而庆幸。至少身为女子,还可以远离纷争。自己原想好好待女儿,以弥补最初对她的亏欠,想不到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。好在自己当机立断,及时退出,纵然母女俩从此天各一方,至少还能保得各自平安。
柳美人趴在摇篮边,静静地想着,现在只等皇帝的决断了。
皇帝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,却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泽之名义准了柳美人的出家之愿,其女兰陵公主交由贤妃抚育。由始至终,皇帝都没再和柳美人见面,所以柳美人也无从知道皇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准许了此事的。
一个月后,美人柳氏在隶属皇家的佛寺中剃度出家。
柳美人剃度那天,绮素碍于身份没有前去观礼,只是抱着瑶光坐在廊下出神。
日暮时瑶光已经困倦,绮素便轻轻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。因这日太后想念长寿,早些时候将他召了去,尚未回来,此时便只剩下莲生奴一个人在房内玩着竹刀。
莲生奴玩得厌了,便丢下竹刀走到廊上。绮素的歌声吸引了他,让他不知不觉地走近。绮素也看见了儿子,向他招了招手,他便听话地坐到了母亲身边,好奇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女婴。
绮素没有说话,凝神细听着远处隐约作响的暮鼓。随着鼓声,墨色笼罩了整个西京,内宫各处开始掌灯,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浮动。天幕上新月如钩,在庭中洒下了点点清冷的辉光。
这一夜过去,世上将再无皇帝宠妃柳氏,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。绮素看着怀里的瑶光,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。柳氏从此青灯古佛,却得以脱离宫内的争斗,倒也算得上幸运。自己这一生沉浮,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?
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