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东 风 寒-《玉阶辞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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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且不说宫中规矩,就是寻常百姓家,若父亲尚在,母丧亦不过一年。太子事母至孝固然令人感佩,但也需顾及至尊才是。”

    太妃沉吟不语。

    绮素又凑近了太妃道:“何况……太子年将及冠,若不除服,又如何议婚?”

    太妃缓缓拨动着佛珠的手一缓:“议婚?”

    “恕妾直言,太子并无强势的母家,因此太子妃的人选便至关重要,还是及早定下为是。”

    太妃自然明白绮素所说的及早定下的意思,她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绮素才道:“想不到你倒是会为太子打算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仁厚,他年得登大位,我母子也有了安身之所。何况当初德妃待妾不薄,妾为太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    太妃点头道:“这话倒不错。”她直视着绮素:“那你说,谁家女子堪为太子正妃?”

    绮素心中早已有数,毫不犹豫地说道:“宋令公位尊望隆,其长女才貌兼备,妾以为是最合适的人。”

    太妃听了,思忖了好一阵,方才点头道:“甚好。”

    李崇讯被立为太子,宋遥本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,李崇讯若能与宋氏联姻,宋遥自然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扶持他。宋遥位高权重,与之联姻只会让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。

    太妃再看了一眼绮素,原以为她不过是惺惺作态,可她提出的这个人选,倒没法让人疑心了。或许正如她所言,她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才向太子示好的。想到这里,太妃抬头一笑:“你如今掌管着后宫,选妃之事只怕还要你多操点心。”

    绮素嘴角一勾:“自当尽心。”

    虽然太妃和绮素对太子妃的人选已心照不宣,但总要做足了戏才能让人信服。

    一个月后,太子李崇讯在宋遥的劝谏下终于答应除服。入冬时,太妃婉转地向皇帝进言,太子年将及冠,也该考虑选妃一事了。皇帝表示认可,并让绮素留意世家贵戚适龄之女备选。

    绮素得皇帝授意,便开始频频请外命妇携女入宫。朝野内外心知肚明,都猜到这是在为太子选妃探路。又过了大约一月,绮素才拟出了一个备选女子的名单。

    这日她正在听长寿背书,绿荷匆忙入内,在她耳边道:“柳昭容现在在会宁殿。”

    会宁殿正是皇帝的寝宫。

    绮素听了点头,轻声吩咐道:“叫人把单子送过去吧。”

    绿荷答应了,再拜而退。

    绮素看着绿荷拿了卷轴出去,嘴角缓缓上扬。

    柳昭容是个有志气的人,又对皇帝一往情深,这几年随着地位稳固,心气也越来越高,对中宫之位怕是越发渴望了。近来的宫中流言正巧又触动了她的心思,这些年她又常与皇帝言及政事,名单送去后她不会不看。列于名单首位的正是宋遥的长女,柳昭容一向聪明,自然看得出太子和宰相联姻将会极大地加强太子在朝中的势力。她有心后位,又一向不欣赏太子的优柔之性,想来对此不会支持。

    而宋遥若知道皇帝本对自己女儿属意,却受到柳昭容阻挠,无论事情成与不成,也必将与柳氏一门生隙。绮素的手轻划过案上的书卷,微笑着想,只要他们之间生了嫌隙,她就有机可乘了。

    绿荷很快寻了殿中内官将名册送去了会宁殿。

    名单送到会宁殿,交给了殿中内侍。内侍转身送入殿内,呈给皇帝御览。

    柳昭容正在殿中抚琴。身旁香炉散发着淡淡香气,与悠扬的琴音缠绕在一起,透出绵绵情致。她不时抬眼,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皇帝。皇帝却并没有看她,而是从内侍手中接过名单翻看。

    柳昭容见了,轻轻咬唇,赌气地停了琴音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皇帝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对牛弹琴。”柳昭容气鼓鼓地说道。

    皇帝微微不悦,但念在她身怀有孕,难免会有些脾气,便没计较,低头继续翻看。

    柳昭容本是对皇帝撒娇,不想皇帝没搭理她,倒有些讪讪的。过了一会儿,她才笑着走近皇帝问道:“至尊在看什么?”

    “太子已到了选妃之龄,朕让贤妃留意贵戚世家之女,这是她拟定的备选名单。”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。

    柳昭容心中一动,恳请道:“可否容妾一观?”

    皇帝看了她一眼,将单子递了过去。

    柳昭容翻开,一眼便看见宋遥长女的名讳列于其上。她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跳,随即笑着试探道:“贤妃将宋令公之女排在了首位,看来是属意于她呢。”

    皇帝点头:“朕行幸远迩府第时也见过两次,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。”他说话时微微含笑,似乎也很满意绮素的选择。

    柳昭容的心突突直跳,她缓缓地吸了口气,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,婉转说道:“贤妃娘子处事向来妥当,只是这一次未免有些轻率了,妾以为宋相之女恐非太子良配。”

    皇帝的笑容淡去,目光炯炯地看着她: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柳昭容知道她此时的进言非同小可,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宋令公已是秉笔宰相,可谓位极人臣。古来权臣之患,想来至尊不会不知。”

    “朕相信远迩的人品不致如此。”皇帝淡淡地说道。

    柳昭容微微一笑:“妾也相信宋令公的人品贵重。可事关一国兴亡,把希望寄托于臣子的品性上,未免冒失了。宋令公已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,其女日后若再为皇后,只怕贵盛之下会有霍光、王莽之祸。何况太子性情本就柔弱,与权臣联姻怕是难以避免‘政由宁氏,祭则寡人’的结果……”

    皇帝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,待柳昭容说到最后一句,忽地朝她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柳昭容只觉得皇帝这一眼锐利无比,如刀锋一般剜在人身上。如此威压之下,她难免胆怯,忙道:“妾……妾一时多言,望至尊恕罪……”

    良久,她才听见皇帝的语声在头顶响起:“朕没怪你,你是有身子之人,不必如此。”

    柳昭容小心地抬头,见皇帝表情平和,并无不妥。难道刚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?

    皇帝却已微笑着向她伸出手:“朕没想到你目光如此深远。”

    柳昭容听他语气温和,这才松了口气,红着脸道:“妾只是想为至尊尽点心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贤妃,后宫之中也就只有你还能和朕说点正经事。”皇帝含笑说道。

    柳昭容听了,语气越发娇嗔:“妾就知道妾比不上贤妃,至尊什么时候都把她挂在嘴上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”皇帝笑着揽她入怀,“这样的政见贤妃就不会说。”

    十数日后,皇帝下诏,以德妃本家、兰陵萧氏女为太子妃,来年迎娶。

    太妃原以为太子娶宋遥之女乃是十拿九稳之事,不想半路却杀出个萧氏女,不免大感意外。她诧异之下,自然命人打听,才得知这结果完全是柳昭容进言之故。除了不赞成以宋遥之女为太子妃,柳昭容还说太子事母至孝,建议从其母家择女,也算是全了太子孝心。

    这个提议可谓高明。萧氏虽为人尽皆知的名门,这些年却鲜有人在朝中为官,自无外戚揽权之忧。皇帝虽不相信宋遥真的会借此揽权,但太子生性优柔,柳昭容的建议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,是以最终仍是择立了萧氏女。

    太妃一向不大喜欢柳昭容那张扬的性子,打探出这底细后更加厌了她,和绮素说起她来更是一脸的不屑:“几句流言而已,她倒真动了心思,竟敢对太子的婚事指手画脚,还当真以为那中宫之位非她莫属了?”

    “中宫多年无主,至尊也该有所考虑了,”绮素倒是心平气和,“昭容的家世、才情都为嫔妃之冠,她若为后,朝野上下也没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柳昭容若成了皇后,她所出的皇子便成了嫡子,必然会危及现在太子的地位。她好不容易当上皇后,又怎么甘心为人作嫁?她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,必会想办法削弱太子的实力。这一点太妃自然瞧得出,不由得冷笑道:“她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呢,这么着急,就不怕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?”

    绮素微微垂目:“昭容年轻,就算这胎为女,日后也有的是机会。只要她成了皇后,所出的皇子就是嫡子,只怕太子将来会有些尴尬。”

    “你道皇帝真这么糊涂?才立了太子,就弄出一个嫡子与太子相争?”

    绮素讪笑:“至尊的心思,妾不敢妄自揣测。”

    太妃冷冷地说道:“宫中多的是变数,未必就如她所愿了。”停了停,她又轻叹道:“不过这次我和太子都承你的情。”

    绮素低头道:“未能帮到殿下,太妃此言,妾受之有愧。”

    “罢了,又不是你的错。”太妃无奈地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柳昭容……”绮素小心地看向太妃。

    太妃的神色一冷:“她?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,不自量力。”

    太妃在宫中浸润已久,手段自然非同寻常。

    入冬以后,朝中事务渐少,太妃便寻思着趁这机会在宫中办场佛事,讲经说法,以启众悟。她本是修行之人,这一意愿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许可。不但如此,皇帝还许诺会和同样笃信佛法的贤妃一起出席,可说是给足了太妃面子。

    佛事由太妃操办,自然极是妥当。太妃请来说法、辩经的高僧十数人,其门人加起来则有数百。佛事开始,唱诵经文之声齐响,肃穆庄严,直达云霄。除柳昭容有孕未能前来,各宫嫔妃都赏脸到场,且各有供奉。

    佛事完毕,太妃殿中又设了斋宴。皇帝食毕,见绮素还在向高僧请教佛法,似乎甚有兴致,便不急于离去。他对佛道不感兴趣,坐了一阵便去偏殿和太妃闲话家常。

    太妃虽不常和皇帝见面,但她向来长袖善舞,皇帝与她谈话也颇觉愉快。过了一会儿,太妃隔着珠帘往外望去,见殿上的人已渐渐散了,绮素则仍在大殿另一侧和几位僧侣探讨佛经中的问题。太妃觉得是说话的机会了,便取了香箸,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向皇帝道:“最近宫里有些传言,不知圣人可曾听闻?”

    皇帝摇头:“朕并未听说什么传言。”

    太妃慢慢地拨弄着香灰,缓缓言道:“宫里人都说,柳昭容怀的才是真龙。”

    皇帝愕然道: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

    太妃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,随即垂目,依旧慢条斯理地拨着炉灰,轻叹道:“论理我不该说这话,不过太子刚立就被如此中伤,实在让人寒心。我以为传这话的人必是别有用心,只怕将来宫中会不太平。”

    皇帝果然皱眉道:“可知是什么人在传?”

    太妃摇头:“宫中人多口杂,很难查到源头。再说这捕风捉影的事,也找不到凭据。我原不想用这捕风捉影的事来烦扰圣人,但宫中竟有人全不将东宫放在眼里,实在有些不像话,还望圣人明察。”

    皇帝嗯了一声,沉思不语。太妃也不说话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听到皇帝开口:“太妃行事一向有章法,纵无真凭实据,也当有些线索吧?”

    太妃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:“圣人只须想,这传言会壮大谁的声势不就清楚了?”

    皇帝看了太妃一眼,垂下眼帘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太妃将香箸放回筒中,正色道:“后妃之德,首在贞静。牝鸡司晨,非女子本分,亦绝非国之幸事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皇帝的神情越发深邃,良久乃道:“多谢太妃提醒,是朕疏忽了。”

    绮素和几位僧人论完佛法,也来至偏殿和太妃说话。她掀帘一望,见太妃神情悠闲地逗弄着脚边的拂菻犬,皇帝则垂首而坐,不知在想什么心事。

    太妃听见响动,抬眼见是绮素,便微微一笑,向她点了点头。绮素会意,远远地向她施了一礼,自向皇帝走去。

    皇帝直到绮素走到身前才察觉到,抬头向她一笑,伸出手去。

    绮素在他身侧坐下,才笑着向太妃道:“打扰了太妃许久,妾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太妃和你向来交好,就是再打扰一阵也没什么。”皇帝笑道。

    绮素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,浅笑道:“纵使太妃不怪罪,长寿和莲生奴也离不了人。妾来了这半日,只怕淑香殿已经闹翻天了。”

    提到两个儿子,皇帝的神情也柔和了起来,对绮素道:“我和你一道回去吧。这两天没见着他们,倒是有些想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同起身辞别太妃,太妃也起身答礼,然后含笑看着两人相携而去。

    回淑香殿的路上,皇帝仍颇为沉默,绮素察言观色,猜知大约是太妃对他说了些什么,便赔着笑问道:“至尊可是有心事?”

    皇帝抬头看她一眼,语气平和地问道:“宫中说柳昭容怀有真龙的传言你可听过?”

    绮素笑容微凝,有些不安地回答:“妾听淑香殿的宫人们说过一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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