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朝 中 措-《玉阶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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绮素再没见过沈氏和小秋。
她只在卧床期间听琴女说,沈氏被废为庶人,幽闭于宫内,小秋则交与德妃发落。德妃一向慈眉善目,对小秋却毫不留情,命人直接杖毙。不过她请皇帝免于追究小秋的家人,倒也没负了她的仁善之名。
幽禁宫中的庶人沈氏树敌甚多,皇后崔氏又是因她被废,她早就为宫中人所不齿。皇帝此番处置她,宫中有不少人暗自称快,也免不了有人落井下石,背地里刁难。
沈氏一向养尊处优,何曾受过此等苦楚?初时她尚抱着希望,认为皇帝与她多年恩爱,虽有一时之气,终会原谅她。不想数月来皇帝竟不曾遣人探问,宫人们又诸多为难,终让沈氏绝望,最后郁愤成疾。
两个月后,沈氏幽居之地的宫人久不闻她动静,启门查看,却见沈氏脸色青白地躺在破碎的麻絮之中,早已气绝身亡。
荣耀一时的沈贵妃就这样成为了历史,并很快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了。旧人已去,自有新人取而代之,没人会记挂一个幽死的嫔妃,这正是宫中人所特有的冷酷。
沈贵妃一去,谁来打理后宫诸事便又成了宫内的焦点。名义上后宫应由目前最为资深的德妃掌管,但德妃多病,倒有大半事务落在了绮素身上。绮素中毒,皇帝大有怜惜之意,又思及德妃的病体,索性于光耀八年仲夏将绮素由充容晋为贤妃,代为执掌后宫。
贤妃处事大度,让宫中风气为之一变。许是因为内宫日渐祥和,这一年竟是喜事不断:同年秋天,修仪赵氏产下一子;冬至前后,绮素也有了身孕。
皇帝即位后的数年间仅有一女降生,皇子也只有尚为太子时德妃所出的二人,子息稍嫌单薄。宫中添丁,皇帝欣喜不已,赐予赵修仪诸多珍贵之物。
皇帝尚且如此,后宫诸人自不敢怠慢,连德妃也在精神略好的时候去了赵修仪殿中探望小皇子。只有绮素因有孕以来害喜严重,未曾前往,只托德妃带了不少礼物送去。赵修仪回赠了许多东西,包括许多婴孩所需之物。德妃正要过来探望绮素,便命人将赵修仪的回赠一道带了来。
绮素有孕以后,精神便有些不济,而除了她和德妃,其他嫔妃无论威望还是能力都不足以掌管后宫。太后又年老多病,皇帝不得不请出了太妃暂摄后宫事务。德妃到绮素殿中时,正巧碰上了太妃。
太妃正坐在床前与绮素说话。她与各宫嫔妃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,德妃也不以为异,上前施了一礼。太妃还了礼,笑着向绮素道:“你好好养着,我先回去了。”
绮素欲起身相送,却被太妃阻止。德妃倒是将太妃送至门口才又返回,随她同来的宫女已在床前放了筌蹄
。因德妃畏寒,坐下后又有宫人上前在她膝上铺了绣毯。那宫人正是之前服侍过沈贵妃的优莲,不过德妃和绮素都很平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,似乎一切本该如此。优莲退下时,绮素尚有余裕向她点头一笑。
等德妃坐下了,绮素才笑着问道:“见过赵修仪了?”
德妃点头:“她还托我带了许多东西给你,说孩子出生后能用得上。”
“让她费心了。”
“还吐得厉害?”
绮素点头,又道:“这两天倒是好些了。”
恰好这时琴女捧了乳粥来,绮素才看了一眼便恹恹地摆手。琴女苦着脸,皇帝亲自嘱咐她们好生照顾,可绮素不肯进食,倒叫她好生为难。德妃见状,含笑接过了粥:“就算不为自己,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,多少吃点。”
德妃在宫妃中资历最深,绮素不敢让她亲自奉粥,连忙让琴女接过碗。德妃陪着绮素说话,看着她吃了大半碗粥,才起身告辞。
德妃来回奔波了大半天,不免疲累,回到殿中更换了衣衫便倚在榻上小寐。优莲见状,忙替她搭上了绣被。德妃体弱,殿中一向是入秋以后就须准备暖炉。优莲将炉子移得稍近,让德妃能够取暖,却又不至于被炭气熏到。
德妃休息了一会儿,觉得精神好些了,便让优莲拿来凭几靠着,与她说些闲话。
优莲见左右无人了才问道:“贤妃虽蒙至尊宠爱,但论起地位尊贵却远不及娘子,娘子如此折节下交,岂不辱没身份?”
德妃笑笑:“你跟了沈氏几年,怎么连眼皮子都变浅了?你不是也说了,至尊宠她,这就是一切。”
“可是沈庶人当年也……”
“沈氏?”德妃笑容冷淡,“沈庶人是什么性子,贤妃又是什么为人?这两人岂可同日而语?贤妃自幼长于宫闱,这后宫里的门道,她比你我都要清楚。你看她平日里小心谨慎,该出手时却是当机立断、毫不手软,可见并不好对付。现在至尊已对她另眼相看,再加上她有了身孕……若她此胎为男,后面可就有得瞧了。”
“那娘子可要早日为两位皇子打算了。”优莲有些担心。
“打算?怎么打算?我虽出身兰陵,父兄却无一人在朝中握有实权;我现在又是这样一个身子,连想争宠都是有心无力。我原本想着趁她根基未稳,先将她拉拢,由她出手铲除沈氏,为我两个孩子谋个前程,却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厉害,至尊又是这样待她……”
“至尊待贤妃虽然不错,终究有限,奴看比原来的沈庶人差得远了。”优莲安慰道。
“蠢材!蠢材!”德妃连声道,“至尊若像待沈庶人一样待她,我还忧心什么?如今至尊看似公允,可你看这桩桩件件,哪一样不是在为她铺路?现在连整个后宫都交到了她手里,咱们这次算是为人作嫁了。”
“可那只是代掌,”优莲道,“将来立了皇后,自然是要收回的。奴婢看至尊到现在都未提立后之事,想来不会是她。”
“至尊不提立后,她固然无望,难道我便有希望了吗?如今我虽是看明白,却也晚了。就现在的情形来看,立新后不如维持现状。毕竟我和她平起平坐,有了皇后却都要屈居人下了。”德妃叹息着,就算明白了绮素和皇帝的心思,她也不能不与绮素交好。
“这可怎么是好?”听完德妃的分析,优莲才算明白了,“奴听说苏氏兄弟立功不小,又有郑公提携,将来前途无限。若她与苏家联成一线,那两位皇子的前程岂不是无望了?”
德妃沉吟道:“如今倒还不好说。苏家兄弟将来或许会权倾朝野,现在却还未够火候,朝中也并不是铁板一块。目下沈氏已去,宫中没了不稳的因素;赵修仪和孙修媛都没什么城府,不足为患;贤妃虽然棘手,却是个明白人,她现在不敢与我们作对。就算她生下皇子,我这两个孩子还占着一个长字。何况她的身份终究不大光彩,朝臣们未见得会支持她。若我们小心谋划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。”
优莲不得不佩服德妃的见识。宫中人都道德妃是老好人,却不知德妃的厉害之处。当初的潜邸旧人,崔皇后与沈贵妃贬的贬,死的死,唯有她屹立不动,可见其手段。若不是她生子以后病痛在身,她的地位绝不会仅止于此。如今她与贤妃表面交好,心里却已有了嫌隙,不知贤妃是否察觉,又会如何应对?
光耀十年七月,绮素平安产下一子。
皇帝为这个男婴命名为崇谊,又亲自给他起了“长寿”的乳名,显然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极大的希望。自绮素有孕,皇帝便赏赐不断,远远超过了赵修仪。宫中传闻,皇帝打算近日册封这个小皇子为王。
这些传言都通过琴女与杜宫正之口传到了绮素耳朵里。皇帝来淑香殿时也隐约提过此事,看来传言不虚。绮素一向谨慎,听到这消息不喜反忧。赵修仪之子尚未册封,德妃的二子也都是前年才被封为亲王,皇帝若果真先于赵修仪之子册封长寿,只怕又要起波澜。
果然,不出数日,宰相宋遥便上疏请立太子,早定国本。皇帝仍在盛年,立储倒也不必急在一时,可宋遥上疏,分量非同小可,尤其奏疏中的一句“国赖长君”更是耐人寻味。朝中大臣无不心下雪亮,宋遥倾向于德妃所出的皇子,于是纷纷附议。
皇帝对此不置可否。散朝以后,他便到淑香殿来探视儿子。
长寿哺乳刚过,绮素正哼着歌哄他入睡。虽然宫中有乳母、侍婢,绮素却不肯假手他人,一定要亲自养育长寿。长寿在母亲的哄抱下很快睡着,绮素将他放入摇篮,微笑地看着儿子,偶然回头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,不由得一惊。她方要起身,却见皇帝摆了摆手,让她不要惊扰了长寿。他俯下身,含笑看了一会儿摇篮里的长寿,才让绮素随他到外间榻上就座。
琴女机灵,见皇帝过来便准备了酪浆,此时为两人送上,又体贴地退了出去。
皇帝这才开口:“朕这里有份奏疏,你且看看。”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了宋遥的上疏。
“后宫不涉政事,这恐怕不太妥当。”绮素有些迟疑。
“我让你看的,不妨事。”
绮素听了,只得双手接了,展开看了起来。奏疏的内容她在皇帝来前已经知晓,不过她仍仔细地看了一遍,才向皇帝笑道:“都说宋相文采过人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皇帝失笑:“你就只留心到他的文采了吗?”
绮素想了一会儿,放下奏疏正色道:“宋相公所言不无道理,立储事关社稷,愿至尊三思。”
“那你说说,立谁才好?”
“这……国家大事,妾不敢置喙。”
“但讲无妨。”
“自古都立嫡立长……”
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:“我并无嫡子。”
“那便是立长了。”绮素笑着接道。
皇帝看了她一眼,说:“你倒答得爽快,难道你就不为长寿打算?”
绮素低着头,一时没有回答。皇帝这话,是意在试探还是真的在为长寿着想?若是前者,她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。她知道自己不能犹豫,便浅浅一笑:“为人父母,岂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?”
皇帝点头:“这是实话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绮素婉言道,“立嫡立长乃是宗法,长寿不合适。”
皇帝盯着她,问:“你这是真心话?”
绮素一叹:“妾知道自己的身份。”
“我说过,我从无轻视之意……”
“妾明白,”绮素语气柔和,“所以妾更不能给至尊添麻烦。”
皇帝一时没有言语。
绮素拿不准他的心思,便也不再说话。屏风后的摇篮轻轻响了一声,绮素入内查看,原来是长寿无意中踢了一下。她替长寿掖了掖被子,终于有了决断。她返回后并不入座,而是郑重地向皇帝下拜:“妾有一事,恳请至尊答应。”
“这倒奇了,你一向很少开口向我要求什么。说说吧,只要我能做得到,一定答应。”皇帝一边端起酪浆一边温和地说道。
“妾……”绮素心一横,“妾请至尊将长寿过继给哀孝王为嗣。”
“哀孝王?”皇帝愣了一会儿后似乎才记起他是谁。
“是。”
皇帝的手指划过金盏平滑的边缘,缓缓说道:“你要将朕的儿子过继给哀孝王?”他的语气很平静,却让人倍感压力。
绮素依旧伏着身子,用一贯温婉柔和的语气道:“至尊容禀:数月前妾拜见过太后,太后一直遗憾哀孝王未曾留下子嗣。太后年事已高,唯有此事为憾。因此妾恳请至尊将这孩子过继到哀孝王名下,一来哀孝王后继有人,二来对太后也是个安慰。”
“只是这样?”皇帝冷冷地问。
绮素额上微微沁出冷汗,却慢慢坐直了身子,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妾曾为哀孝王之妻,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。妾与哀孝王毕竟夫妻一场,他身后凄凉,妾若无动于衷,岂不是无情无义?此情出自不忍,无关私情,愿陛下察之。”
皇帝没有说话,却忽然将手中的酪浆重重地往案上一放。盏中酪浆剧荡,白色汁液在几案上漫开。接着他便怒气冲冲地走了。
皇帝离去后,绮素仍伏在地上,安静地听着酪浆一滴滴地从案上滑落。
此后二十余日,皇帝未再踏足淑香殿。不过在长寿满百日那天,皇帝却下诏,赵修仪所出三皇子李崇诫进位越王,领豫州刺史;四子崇谊出为哀孝王嗣,袭封宁王,领晋州刺史。
诏书一下,内宫的反应未知,已身为秉笔的宋遥却在闻讯后长舒了一口气。贤妃之子过继给哀孝王为嗣,等同于剥夺了他将来问鼎皇位的资格,即使皇帝对立储之事暂时未有回应,宋遥也已经很满意。立储是大事,皇帝又还年轻,将来未必没有嫡子。只要皇帝在贤妃之子上有了正确的表态,他并不想过于坚持。
和程谨对弈时谈起此事,宋遥不免显得十分愉悦。
程谨眼观棋盘,口里却道:“宋兄一向不管宫闱之事,怎么这次倒针对起淑香殿来了?依某看,那位倒是一直谨慎,从来没有出过差错。”
“正是找不出差错才可怕,”宋遥道,“可见她处心积虑。现下她已是贤妃,再往上就该谋夺后位了。国朝若出这么一位皇后,岂不让天下人耻笑?”
“宋兄过虑了吧?”程谨觉得宋遥说得有点刻薄了。贤妃不过一介女流,既不在后宫兴风作浪,也未干涉朝政,虽是皇帝弟妇,可皇帝毕竟也没提过立她为后。只要不影响国本,程谨并不介意在皇帝的私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宋遥见程谨神情,知他不以为然,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开口,良久才道:“慎之,陛下当年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,论起身份之尊贵,哀孝王远甚陛下,你可知我为何要追随于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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