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乌云珊丹-《花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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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七月间的弥勒川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蜜汁,野花正开得漫山遍野,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硕大无朋的一张巨毯,织满五彩缤纷的颜色,一直铺到如天屏耸立的雪山下。

    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烦了,顺手折了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。胯下的黑驹也打着喷鼻,弯下颈去啃长得正肥嫩的折耳草。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,望了望西边深蓝天际上雪山的高大影廓,自言自语:"不会白等一场吧?"

    五百骑都因这句话起了轻微的焦躁不安,紧紧跟随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诺先沉不住气,"宁可多挨三十杖,我也不回去。"于是年轻的卫士们七嘴八舌,皆聒噪起来。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们一眼,众人才终于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静下来时,忽然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鸾铃声。

    极清脆,虽然隔得远,可是像被风逐着的鸟儿,忽隐忽现。

    众人精神不由一振,除了那些南蛮子汉人,草原各部的人都不会在马脖子上系那种累赘的玩艺儿。

    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,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带系着的箭壶,那里面插着密密实实的白翎箭。

    虽然只有五百骑,但皆是最英勇的战士,素来以一当十,别说是南蛮汉人的区区三千护军,就是草原强部的三千精骑,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五百骑仿佛饿狼嗅到血腥,一个个精神抖擞,连马儿都仿佛按捺不住,不断地摆头扯动缰绳,跃跃欲试。

    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气,反手摘下了弓,"再说一遍,先用急箭,射他们个措手不及。别失带第一队向左,我带第二队从右边包抄,乌维接应。"

    视线里山坡下已经出现了蜿蜒的一条黑线,渐渐近了,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旌旗,还有迎风高掣的旄节,甲胄鲜明的护卫簇拥着华贵的车驾,缓缓而行。阿诺喘了口气,低声说:"那车里的是不是就是公主?"

    呼都而失没有理他,突兀地在马背上直起身子。又尖又厉的哨声响彻云天,阿诺血脉贲张,无数快箭已经擦着耳际,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射去。阿诺本能地已经挽圆了弓,箭似连珠,尖锐的破空声令得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,只是抽箭、搭弓、拉圆、射箭……重复这再娴熟不过的动作。但见飞蝗如雨,山坡下的队列已经乱作一团,但很快有护军镇定下来,拥着藤牌勉强围住阵势。

    呼都而失长啸一声,两队骑兵左右包抄,但闻蹄声若雷,挟着滚滚烟尘扑向坡下。护军们被冲乱了阵脚,疏疏放了些箭。前锋的骑兵早已经插入阵间,厮杀起来。

    阿诺偏头躲过一支冷箭,随手砍倒了一个护军,他年轻气盛,一心想要立下战功,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,直往车驾前杀去。车驾本来被护兵们持藤牌团团围住,但哪里禁得住骑兵居高临下长枪长刀横拉斜砍,一层接一层的人倒下去,后面更多的人涌上来。阿诺杀得兴起,终于拼出一条血路,眼看离车驾不过三四尺许,顿时暴喝一声,长鞭击出,"啪"一声卷去了大半车帷,却见车中空无一人,不由一怔,旋即放声大嚷:"公主跑啦!"

    呼都而失战至正酣,忽然听到叫嚷"公主跑啦",不由心中一沉,举目四望,果然见往西北方向,一骑如飞,去得远了。他来不及多想,高声大嚷:"别失!带上一百骑去追!"别失脸上溅满了血,胡乱伸手拭一拭,呼哨一声,率着人策马便向西北追去。阿诺从阵中杀出来,拍马也急追上去,高声叫嚷:"要让那娘们儿跑了,咱们这脸还不如给狼啃了……"瞬间已经驰出老远去了。

    他们的马快,逃走的那匹马却更快,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,终于赶上了。马上的骑者被七手八脚地拖到别失的面前,却是个年轻的侍卫披着公主的锦袍。阿诺眼见上当,不由大怒,逼问公主的下落不得,拔剑便杀了此人。一百骑拨转马首,又往回赶去。乱军阵中,哪里寻得到公主的影子,想是早就趁乱走脱了。

    到得黄昏时分,三千护军已经溃不成军,死的死,伤的伤,降的降。呼都而失不见公主,自然十分郁闷,只得捉了吐蕃派来迎接公主的使节,系在马尾后头,一路怏怏地回营。

    正是一年中颚尔达草原最美的季节,五百骑押着俘虏,拔营向西北走了三天。这日渡过了金瓶河,放眼望去,一马平川,皆是水草丰美的草地。眼看着离大营愈近,众人愈觉得面上无光,只是无精打采。正垂头赶路的时候,突然草丛中一阵怒吼,众马群嘶,惊恐得连连后退。众人方在呵斥坐骑,草丛间突然跃出一只吊睛斑斓的大虎,朝着众人直扑过来。一片慌乱里,呼都而失已经箭如连珠,连连向那猛虎射去。那虎负伤,越发怒吼如狂,钢尾如鞭,"啪"一声就扫向呼都而失的坐骑。那马长嘶一声,奋力向前跃去。只听"嗖嗖"连声,却是阿诺放箭,众人亦纷纷拔箭抢射,那猛虎顿时被射得如刺猬一般。这五百骑皆是顶尖的骑射好手,箭箭射中猛虎要害,更兼所用箭簇皆是精钢特制,虎皮虽厚,亦深深透其骨肉。猛虎负痛之下咆哮跃起,方在半空,终于力竭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雪白肚皮不断起伏,过了一会儿,终于气绝而亡。

    这么一阵大乱,好几个俘虏便趁乱挣脱绳索,钻入草丛。阿诺回头看见,拍马追上去,一箭一个,尽皆射死。他射得兴起,不由哈哈大笑,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俘虏踉踉跄跄地跑着,抽了支箭,刚刚瞄准了那人的背心,正待放箭,忽听得呼都而失远远地叫喊自己的名字:"阿诺!阿诺!你这个疯子!到河边了,到河边了!"

    阿诺心中一凛,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追赶到了金瓶河畔,就这么一错神,那个身材瘦小的俘虏已经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,顿时不见了踪影。呼都而失拍马追上来,一鞭子挥掉他手中的箭,放声大骂,阿诺被他骂得垂头丧气。呼都而失责骂了片刻,终觉得大错已成,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虏上路。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日,终于遥遥望见了一望无际的万顶毡帐。

    呼都而失从怀中摸出号角,鼓腮吹响,号角声沉静悠远,一直传出数里。过不了一会儿,大营中响起号角,驰出一队人马。年轻的同袍数日不见,分外亲热,一见面就纷纷抱腰行礼。领队的翁和木又见过呼都而失,呼都而失说道:"有个南蛮子汉人半路跑掉了,你带两百骑,沿着金瓶河往上搜。汉人没有马跑不快,若是捉到了就带到远些的地方杀掉,可别弄脏了河水。"

    翁和木便点了两百骑,答应着去了。

    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,最后让冰冷的河水一呛,又醒了过来。两只脚让河底的碎石划破了,伤口的血早就凝住,被水泡得泛白,翻起两条极阔的白花花的皮肉,挪半步便疼得钻心。

    认命地坐在河滩上,看月亮升起来,四处一片洁白的银光,草芒在夜风中刷刷地响着,河水急而浅,在月色下像一弯水银,粼粼无声。

    肚子饿得咕咕叫,真的在咕咕叫。上次吃饭还是今天早晨,那些穷凶极恶的贺仳人扔下硬得像石头似的馕,啃了几口,实在咽不下去。但现在想想那馕,更觉得腹饥如火。

    "坐以待毙"四个字,用在这里再好不过了。

    轻轻地叹了口气,把衣摆上的白绢撕下两条来,将脚上的伤裹了,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十步,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,重重地又摔了一跤。借着月光看了看,草丛里竟然横着个死人,月色下一对乌黑的眼睛还大睁着,直吓得人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更叫人惊恐欲绝的是,那死人竟然还眨了眨眼睛,吓得她只想狂奔而逃,可是腿脚酸软,全身没有半分力气,寂静的旷野里,只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死人是不会眨眼的,惊恐之下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,只说:"你……你……你是死是活?"

    那人转过脸来,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,显得他十分年轻俊秀。他的样子似是十分惊讶,过了好一会儿,才语调生硬地回答:"我是活的。"他话说得很慢,几乎是一字一顿,仿佛小孩子初学大人说话。听到他能说汉语,心里不觉一松,借着月色仔细打量,觉得他不似那些贺仳人的蛮横模样,更生亲近之意,不由得问:"你会说汉话,也是汉人吗?"

    他闻言一怔,脸上神色极是复杂,过了好久,才慢慢说道:"原来这是汉话。"说完低下头去,在月光下,只看见他嘴角微动,似是想到了什么,过了一会儿,转过脸来,忽然对她一笑,"你穿着男人的衣服,在这里做什么?"语速仍是极慢,音调也不甚准,可是她听懂了。其实月光皎然,照见草地低洼处,积水如镜,倒影清清楚楚,只见自己衣裳尚整,可是蓬头散发,赤着双足,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。不由面上一红,她慢慢将脚缩进草深处,说:"那些贺仳人要杀我。"

    他想了一想,没有做声。

    她又问:"你是什么人?在这里做什么?"

    他淡淡地答:"我在这里睡觉。"随手拍了拍当做枕头的马鞍,又躺下去了。她心中焦急惊恐,说道:"这里四处都是贺仳人,怎么还能睡觉?如果被他们发现,一定会一箭射死我们,还是快快逃走吧。"

    他闭上眼睛,不理不睬。

    她无可奈何,只得自己先逃命,走出了十几步,忽然又回转过来,对他说:"你是不是不认得路?要不我带你一块儿逃吧。"

    他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,"你认得路?"

    她想了半晌,终于气馁,"不认得。"

    他终于"哧"一声笑出声来,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儿,这才显出一股少年的稚气。

    他说:"走吧,我认得路。"随手摘了一片草叶,放进嘴里,只听"呼律律"一声,哨音清亮,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嘶,但闻蹄声答答,一匹极是高大神骏的白马踏月而来,顾盼自若。她不由喝了一声彩,夸赞:"好马!"

    那马仿佛通灵一般,越发骄矜,昂首月下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他说:"你别夸它了,它和我一样,经不住夸。"

    她忍不住笑道:"你的汉话是越说越流利了,连油嘴滑舌也学会了。"

    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,旋即说:"我本来就会说,只是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过,于是我自己也以为忘了。"

    她这才留意到他的服饰与贺仳人无二,她曾听驿使言道,贺仳成年男子襟上皆缀毛皮,只是依地位高下所缀之兽皮也尽皆不同。他襟前亦缀着一缘兽皮,黑白斑斓,月色下瞧不出是什么毛皮。不由退了一步,问:"你被捉到这里来很多年了?"

    他淡淡地说:"是啊,很多年了。"

    那马极是高大,她足上有伤,不由踌躇。他虽然身材并非十分魁梧,但气力极大,轻轻一提,就将她拉上马去。两人共乘一骑,在月下沿着河岸漫然向南。

    夜间草原一片寂静,仿佛墨黑无际的海,在月光下偶尔反射银光,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。

    她自出生以来,未尝与男子共骑,虽是父兄,亦未曾如此亲近过,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,可是身处险境,只得从权。只是腹饥如火,忽然"咕噜"一响,静夜之中极是分明,不由大窘。他轻笑一声。她少女心性,面皮极薄,不由涨红了脸,"你笑什么?"

    他说:"是,是,我不应该取笑姑娘。"

    她见他有意唯唯喏喏,不禁也笑了,说:"我真是饿了,可有什么吃的?"

    他说:"这可难了,我没带干粮出来。"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说:"我从没有这么饿过。"想了想又说,"要不咱们说话吧,或许说说话,就不觉得饿了。"

    他问:"那要说什么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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