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-《陌上花开缓缓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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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受伤后,自己故意不来看她一眼,并宠幸新人秦氏。他所做的这一切,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妒,再化成思念,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恨,不要忘了他。

    自己,一直在昭阳殿等她,希望,有一日自己下朝后,可以看见长阶之上,等着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。

    他等了一日复一日,可是她,却始终不至。

    当他终于敌不过心头的思念,借故举办家宴,召她前来,希望藉此能一睹芳容。可她,却故意将自己打扮成惨不忍睹的模样来见他,他当然知道她所为何故,她要他藉此彻底忘了她。那一刻,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震怒。因为,他要用震怒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。

    她是他钱镠的女人,是他钱镠心爱的女人,自己给予她的宠爱最多,却不能让她活得意气风发,活得至少像个人样。那一刻,他宁愿她死,也不要日日看着她活得如此委琐苟且。此时的她,再也找不到昔日戴十四的一丁点模样。难道是他错了么?是他错付了真情,还是他钱镠如此失败,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?给不了她最想要的幸福?那一刻,他只觉得挫败,无比的挫败。自他少年起兵,始建越王府,终成这乱世中泱泱强国的君王,他钱镠,还从未有如此挫败过。而这一切失败的根源,均源于自己爱上了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单纯,为了扫平她面前所有的障碍,他不惜颇费周章,抛下繁杂的国事,为她筹划权宜后宫之事,并不惜为之牵动前朝。一步一步,只为让她能够无论生死,都能够陪在他这个帝王身边。生同寝,死,也能同穴。

    自己为了她,费尽了心力,却换不来她丝毫感激的笑容,只有无休无止的眼泪和悖逆。那一刻,他真的想要放弃,放弃这一段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,亲手毁了它,好过这样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,一次又一次,沦为他人的笑柄。

    于是,自己当着昭阳殿一殿的人众,刻意羞辱,给她难堪,再将她重新贬为采女。

    可是贬成采女又怎样?这个女人象在他心中生了根一样,每日每夜,在他心中折磨着他。无论自己怎样想要忘记她,那副无拘无束不怕死的笑容,就像鬼魅一样尾随着他,时不时冒出来,让他几欲疯狂。

    自己祭祖,故意不带她,一是担心她的身子,更是为了要让她伤心。她如此伤他,却不肯向自己这个君王认半点错,他唯有惩罚她,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疼痛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思念幼子,就故意带走了元瓘,不许她再见元瓘一面。自己满心期望,她能因着这份母子分离之痛,而前来求他。他跟自己说,只要她肯来,哪怕她不说一个字,他什么都可以放下,天子至尊,君王的颜面,他都可以不要,只要她能再来他的昭阳殿。岂知,自己的车辇刚启程,一别,竟成永诀。

    这一生,他有过太多女子,仰慕于己的,更数不胜数。直至此刻,他始知――如果她能生还,自己宁愿用天下间所有的女子,只为交换她戴氏一人。

    如果可以再来一次,他决不会允许她再去决定什么,天下间没有人能猜到他钱镠面孔下的内心,如果可以再来一次,他会选择告诉她,而不是放任这个愚蠢之至的女人自己去瞎猜,再因着这份误解害己害人。这段情,他会选择带着她去走,而不是让她象之前那样盲人骑马,四处碰壁,碰得头破血流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心高气傲,自诩天资过人,自幼随名师习得天象,却因此屡被人以妖孽视之。但在最后一刻,她却用她的天资,为他治好了元玟并救出了元玟,而不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她宁愿自投暗渠,也不愿丝毫辱没了他这个帝王的声威,也要为他留下子嗣。这个孩儿,还是他与废妃张氏所出,当日张氏屡次三番对她施以毒手,她竟然还能为了这个蛇蝎不如的女人舍生。这份愚昧之至的深情,让他如何受用?!子嗣,他钱镠还可以再有,可是,这天下,到哪里再找一个榆木不化的戴十四。

    如果自己真的有错,他只求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,让他可以补偿,补偿这个纯良到愚蠢的笨女人。

    当他自临安返京的途中,听到快马来报徐绾反,他在那一刻,惊慌的竟然不是自己的江山,而是,沦陷于深宫之内的伊人。

    等他驱马连夜赶至城下,杭州城,已然变成一座铁壁。

    自己当时虽仍维持着人前一贯的冷静,但,只有他钱镠自己心内知晓,他的意志力,已然濒临崩溃,所有的理智,顷刻间,悬于一线。

    当城池久攻不下,他已经再也无力维持人前的冷静,这一生,他经历过数百次不止的生死殊战,他的理智与冷静,也从未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躯体,可是,这一次,他无论怎样克制,方寸,已然大乱。

    自己虽然手握重兵,但碍於杭州乃京师,他不得不投鼠忌器,一时不能强攻,只得暂时靠智取。而徐绾,定然也深谙此意。所以,他自进城以来,仅分了一半兵力守住外廓,与自己城外的重兵对抗。另一半兵力,则既不屠城,也不肆虐,只一心一意向着内城守军发起强攻,妄图直取凤凰宫。

    吴越国内,妇孺皆知,深宫之内的那名女子,即是他钱镠的软肋。那徐绾岂会不知?一旦俘获此女,即等于将钱镠的半壁江山,纳入囊中。届时,何须担心君王不会――予取予求?此意,他钱镠知,那徐绾更深知。

    自己眼看着内城失守,而叛军竟开始发疯一样向着他的皇宫大内发起猛攻,守军马绰等人,一退再退,已然苦守不住。那一刻,他决定自己亲自微服入城。所有的将领和朝臣,在自己跟前跪了一地,却丝毫改变不了君王的一意孤行。

    他,完全可以另择他人,并让其依计而行。但,那一刻,他知道,自己若不亲去,一旦有任何差池,他钱镠,这一生都承受不了。

    不曾想,自己再怎样努力,终是来迟了一步。

    天狗吞日之时,他正在杭州内城的城楼之上,指挥将士杀敌。那一役,死于他刀下的,逾百人还多。而那一刻的白昼化于暗夜,竟是自己与她的永诀之时。

    自己,身为帝王,本不该有真情,因为一旦有真情,也就同时拥有了致命的弱点。故,她第一次执意要出宫,他不得不日夜派了锦衣军中一等一的好手为他看着。自己岂不深知――这个戴十四,要么自己可以狠心杀了她,要么就得将她牢牢锁在这深宫禁内自己的羽翼之内。这乱世中,有多少双眼睛,日夜不歇,想要掌控他钱镠的命门?!这一点,他自知,强敌更知。一开始,他因了这份禁忌还有所遮掩,到后来,他已知,自己对她的顾忌,已然昭然若揭,举世皆知,已经掩无可掩,也就毋庸再掩。唯独她戴十四,至死不悟。

    当他的车辇驶离京城,没有人不知,他的一颗心,分了一半给国事,还有一半,落在了凤凰宫内的紫宸殿。只有她戴十四,看不见,听不见。至死,都要带着对他的恨,都不肯认真想过他的心意。还说什么――君以缺月赠妾,寓意情之抱憾。然,妾愚钝,至死方悟。

    她悟的,都是些什么鬼东西?!这种对生者逝者都残忍之至的悟,还不如不悟!

    寒风泠洌,割人肌肤。

    他一路疾驰,沿着京城的内外廓夹城不住狂奔。他不能停下,他害怕自己一停下,就不得不从此,独对这寂寥冷清的人生。自古男儿心如铁,他担心自己一停下,就,再也止不住眼中的热泪。

    自己行事,向来谨慎,自认心机过人,世间,无人可及他钱镠一二。徐绾其人,自己一向不曾深信,一来,他系降将,二来,此人心思多变,心无敬畏。自己虽爱其骁勇,封了他中军之首,却一直予以牵制暗压。

    凡以文事者,必以武备之。他虽备了,却不曾备足。不曾想,他钱镠聪明一世,却因了一时的志得意满,疏於防范,永失所爱。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这句话,今日,竟然也应在了他钱镠头上!

    千人的铁骑,在空旷的官道上,踏起连天的烟尘。沿着宽阔的官道,向前,再向前。宛如前路漫漫,永无止境,宛如永夜寂寥,永无尽头。

    但,马蹄声,再重,却踏不碎,此刻,男儿的血泪。

    宝大三年,元月初四,田颓果然应徐绾之邀,举师前来杭州,屯兵于杭州城外。元月初七,又以舟楫渡江至西陵。

    元月初八,帝出兵西陵击败田颓之师,灭其包围杭州之图。田颓,罢兵而返,徐绾、许再思兵败自尽。至此,徐绾兵变,始告终结。

    元月十五,所有后宫主位车辇仪仗,安然自临安行宫返回。

    吴怀英领着数千锦衣军,将凤凰宫内的数条暗渠,连着宽阔的护城河,翻了数遍不止。却遍寻不出伊人的尸身。

    渐渐,有流言自宫内传出。

    有人说,天子收复内城那日,尸首堆满了护城河,将河水染成了红色。故,天子曾下令,开闸放水,将上游澄清的曲水放入护城河内。河水湍急,冲走了戴氏的尸身,复冲进钱塘江深处,再随江入海,一去不归。

    另有人说,戴娘娘是天上的神仙,降到凡尘,保佑我吴越百姓。她拼死救了元玟小殿下,相助于我吴越国君,等到战事平息,娘娘就返回天庭,永远不会再回来。

    还有人说,戴氏的尸身,叫护城河内的蛟龙吃了。娘娘身前,酷爱牡丹,更亲手绣下了墨龙系牡丹一图。此番,墨龙与牡丹深藏于护城河内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生生世世,永不会再分。

    但,这一切,都只是流言而已。

    君王又岂肯相信?无论如何,他一定要亲眼见到她的尸身,才能让自己相信,她真的已死。

    或许,这一次,他的戴十四,又一次逃出了升天。宛如之前许多次那般,大难不死,来到他跟前,仰起小脸,朝他脆声道:“十四儿――”

    他的十四儿。

    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生命之中。一如之前多次,却又不同于往日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心内之痛,竟比往昔之痛,更甚千倍万倍!

    他的这朵小小青色牡丹,不知何时,竟开入了他的身内,枝叶缠绕,国色天香,而不自知。

    只要,有千千万万分之一的可能,他都要找下去,直到他彻底绝望的那一天。在那一天之前,他都要不断寻下去。

    他交待吴怀英分拨了五千锦衣军,分赴全国各州各县,四处打听寻找。自己,也暂时放下所有国事,亲自领了数千锦衣军,绕着杭州城近郊,一尺一寸,掘地何止三尺,挨家挨户,一一寻着。

    不觉之间,又是江南二月将尽。

    他领着数千锦衣军,勒马暂歇于武林水边。当日,他曾带她来这里小憩半日,当时自己急于征剿倭寇,竟只给了她半日闲暇。

    半日闲暇内,自己,还复弄伤了她的残手。她的虫毒,为了他,一直不能去尽,自己原以为,自己可以用一生,去弥补她当日的深情。

    可是,老天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。如果早知当日,如果早知当日,自己一定不会再让她受伤,不会再让她离开半步!

    那枝老皮桃树下,自己曾要过她多次,如果当日自己知道有今日之劫,自己,一定不会舍得那么早放开她。

    钱镠复扬起手中的银鞭,双膝一紧,刚要纵马驰骋。忽然,湖面之上,隔了数重杨柳之外,有一曲悠扬的小调,已自数只打渔的扁舟上唱起。

    钱镠才听了几句,已然变了色。这曲小调,竟是自己当日亲征杨吴之前,伊人在紫宸殿的高台之上所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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